在新耕的田里

2025年09月20日

□韩占江

二叔弓着身子,往前奋力拉扯缰绳,那头黑驴却岔开四腿,伸长脖子努力往后坐,双方像拔河一样,将一根细细的麻绳绷得笔直。

只要下田,二叔总要吸两支烟,一支是在干活之前,一支是在收工之后。就那样蹲在地头上,专心致志地卷好,一口一口慢慢吸,无可阻挡,这叫地头烟。可是此时,他正在同那头驴较劲。半天耕完二亩田,这头驴太能干了,所以二叔打算让它打个滚,放松一下。可是这头拧驴偏不配合,一人一驴就那样僵持着。眼看太阳就要落山,二叔终于妥协,干脆松开了缰绳。

驴子取得了胜利,便嚣张地甩甩头,走入新耕的田里,东嗅嗅细嗅嗅,在混合着青草味的潮湿的田野里漫步。终于寻到一处自认舒服的所在,它才轰隆一下卧倒,舒服地打起滚来。可是它笨拙得可笑,要直直举起四条腿努力许久才能翻转过去,再翻回来更加艰难。等它尽了兴也尽了力,方摇头摆尾地跑到二叔身旁。

二叔牵起绳子,打算将驴拴到地头的木橛子上,可是它又站定了。二叔以为要开始新的拔河时,它忽然扬起脖子,张开大嘴,“呜哇”大喊一声。这一声十分突兀,简直是惊天动地,吓得二叔赶紧转头,躲避它喷薄而出的口水。然而这只是前奏,紧接着,驴子便“呜哇、呜哇、呜哇哇哇”地狂啸起来。这狂啸照样无法阻止,就像一个人打起喷嚏来,无论打多少次,总归要过足了瘾才行,拦是拦不住的。这叫声马上又引来无数的唱和,仿佛整个村庄的驴子都在等待着这一场狂欢。

发泄过后,驴子彻底安静下来,默默地绕着橛子啃食零星的草茎。二叔便懒得拴它,赶紧一屁股坐下,卷起那支旱烟来。

火红的斜阳被大地托住,余晖漫过田垄,追逐一块块奔跑的泥土。新耕的田野泛起波涛,这不是大地的创口,这恰似刚刚出锅的馒头,挥发着热气,浓香四溢。在耕作的间隙,二叔不止一次蹲下身子,抓一把泥土,攥紧然后松开,泥土就变成饺子的形状。二叔虔诚地把“饺子”伸到鼻端,继而贪婪地嗅闻,脸上饱含陶醉。这肥沃的泥土确乎是鲜甜的,你看啊,那些蚂蚱、蟋蟀、蝈蝈们本来已经逃出去,马上又被这鲜甜吸引,纷纷飞转来,在汹涌的泥土中徜徉。

这是一片新的天地,充满机会。这不,昆虫的回归立即引来了鸟雀。麻雀来了,灰喜鹊来了,野鸽子来了,田野里顿时布满飞羽。仓鼠是观望者,非要等到来年春天才敢来追寻旧梦。鼹鼠等不及,它实在爱极了这暄松的泥土,只需薄薄一层雨,它就开始忙碌,在地皮下钻洞,制造蜿蜒的隆起,将平展展的田野搞得一片狼藉。

我拾满一筐柴,就叼着星星草卧在硬实的田垄上,等一场斑斓的风来。在秋天、在乡下,每一缕风都有颜色——吹过蓖麻的风是绿色的,吹过苘田的风是黄色的,吹过榆树的风是酡红的,还有金黄、洋红、深紫,这些风一定穿过了千穗谷和百果园。太阳慢慢隐没,收敛起最后的霞光,唯余一行孤独的雁阵,掠过西边的天宇。

此时总有薄雾蒸腾,在村子里汇合了炊烟,习习滑过田野。蚂蚱们就在这朦胧的水汽中蛰伏下来,它们总是满怀期待,期待下一个暖阳。天还没完全黑透,所以尽管我叼着星星草,也依旧看不到星星。远村被暮霭笼罩,偶尔传来几声犬吠、几声呵斥,便重归安宁。微风入夜,携载着嘹亮秋声滚滚向前。